2011年的新版電視劇《水滸傳》的熱播,再次激起國人對身懷俠肝義膽,勇于除暴安良的英雄傳奇的崇尚與向往,同時飾演梁山泊好漢的眾多影視明星也成為觀眾的熱議話題。其中,康凱和他扮演的李逵,無疑是最為大家關注的人物之一。
康凱,北京人,1973年5月生,1995年畢業(yè)于北京電影學院,是個身高1.84米,體重102公斤的魁梧漢子。他7歲習武,18歲就和朋友合開了一家武術館,主教散打。從事影視以來,擔任演員、武術指導或導演,已有20多部作品問世。其中,在高希希執(zhí)導的新版《三國演義》里塑造的張飛,早已給觀眾留下了難忘的印象。所以,籌拍新版《水滸傳》時,劇組、投資方、導演都給了康凱兩個角色:李逵和魯智深,而他選擇了李逵。
毫無疑問,康凱的選擇是正確的,他成功塑造了一個新的李逵形象,讓觀眾領略了自己爐火純青的高超演技,獲得了普遍認可。其實,分析康凱取得成功的原因,我們不難發(fā)現,除了他與角色絕佳的“形似”條件和嫻熟的武打功底外,更重要的是來自他對角色性格及內心世界的準確把握而升華的“神似”創(chuàng)造。這種創(chuàng)造有賴于演員獨特而深厚文化基礎之上的藝術素質,也是他之所以選擇李逵的根本原因??祫P在談到對李逵的理解時曾說,新版的李逵形象凸顯了他的“可愛”,這來自人物本身的“率真”。“我覺得黑旋風的黑,是指殺人黑、下手狠,旋風是指動作迅速,像旋風一樣,并不指他長得黑或者暴力狂。相反,李逵性格很可愛。他是粗人,但是很憨厚很率真,直來直去,所以在表演中增加了不少可愛的元素”。“喝毒酒”一場戲,把原著里被宋江騙喝改為自己主動喝,目的就是凸顯他的率真、義氣,突出“兄弟情義”的主題。他死在宋江懷里時,演宋江的張涵予真的嚎啕大哭起來??祫P這段真實心跡的披露,既是他執(zhí)著于藝術追求的心聲,更是他自身人生體驗的真實寫照。因為生活中的康凱就是一個直爽、率真的人,喜歡直來直去,討厭拐彎抹角,粗中有細,愛憎分明,對就是對,錯就是錯,這是他為人做事一貫堅持的原則。
顯然,康凱選擇李逵,以及他超越《水滸傳》文本對李逵所作的獨特解讀和創(chuàng)造性表演,還有著更深層的文化根源。探討中國文學史中李逵形象的“原型”,我們發(fā)現,這原來是李逵形象數百年間的一次因緣際會,康凱扮演的李逵照應了元代雜劇作家康進之創(chuàng)作的中國戲劇中最早的李逵形象,再度凸顯其率真、義氣的可愛本色。
康進之,棣州(今山東惠民)人,是元代山東作家群的重要成員,生平事跡不詳。《錄鬼簿》吊曲云:“編集《鬼簿》治安時,收得賢人康進之,偕朋攜友櫻花市。編《老收心》李黑廝,負荊是,小斧頭兒。行于世,寫上紙,費騷人,和曲填詞。”其作雜劇二種,皆是寫梁山好漢李逵的故事。《黑旋風老收心》已佚;今存《梁山泊黑旋風負荊》,簡稱《李逵負荊》(或《杏花莊》)。
《李逵負荊》寫梁山附近杏花莊酒店主人王林老漢的女兒滿堂嬌,被假冒宋江、魯智深的賊人搶走,李逵聞知怒不可遏,上山寨嚴斥宋、魯二人,欲砍杏黃旗,大鬧聚義堂。宋江偕魯、李下山對質,使真相大白。李逵自知理虧,深悔魯莽,向宋江負荊請罪,最后擒住賊人,王林父女團圓。最早成功塑造了李逵這一氣足神完、血肉豐滿、令人喜愛的戲劇形象。他粗魯莽撞里包蘊著嫉惡如仇與純樸善良,勇于認錯的行為流露出他的豁達與率真,剛強勇武的豪放之氣中亦不乏細膩和柔婉。作品中李逵的性格,合情合理,真實可愛,是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藝術形象,而不是一個只會掄板斧的魯莽漢。開劇第一折李逵下山,就以細膩委婉的抒情筆調寫出李逵對梁山風光的贊美:
(云)人道我梁山泊無有景致,俺打那廝的嘴?。ǔ?/p>
【醉中天】俺這里霧鎖著青山秀,煙罩定綠楊洲。(云)那桃樹上一個黃鶯兒,將那桃花瓣兒滔阿【滔】阿,滔的下來,落在水中,是好看也。我曾聽的誰說來?我試想咱,哦!想起來了也,俺學究哥哥道來:(唱)他道是“輕薄桃花逐水流”。(云)俺【棹】起這桃花瓣兒來,我試看咱:好紅紅的桃花瓣兒!(做笑科,云)你看我好黑指頭也。(唱)恰便是粉襯的這胭脂透。(云)可惜了你這瓣兒,俺放你趁那一般的瓣兒去,我與你趕,與你趕,貪趕桃花瓣兒。(唱)早來到這草橋店垂楊的渡口。……
這一段景物描寫,既是李逵性格中細膩柔婉一面的可愛元素的展現,又是他心目中梁山正義純潔的起義事業(yè)的物化,隱含著他對梁山事業(yè)的無比熱愛與忠誠。因此,他不容任何人玷污它,得知宋、魯做出有損梁山聲譽的事情時,才會有那樣魯莽的舉動,而真相大白后又能主動認錯負荊請罪。可見,《李逵負荊》塑造的李逵形象,是以憨直、率真、義氣、善良等可愛元素為其性格底色的。早在1920年代,胡適先生曾就這支曲子發(fā)表過意見,認為如此寫法不符合“那殺人不眨眼的黑旋風的心理”,這樣的李逵“竟是一個細膩風流的詞人了”,并以此論斷在《水滸傳》成書前,梁山泊人物曾經歷過一個“極自由的時代”(《中國章回小說考證·水滸傳考證》)。正是經過了一段“極自由的時代”之后,李逵這個中國觀眾家喻戶曉的人物,才定型為《水滸傳》中的形象。但是,我們不能不承認,康進之在《李逵負荊》有限的篇幅里所塑造的原初的李逵,無疑是真實、豐滿而又可愛的(我姑且稱之為李逵“原型”)。無怪乎它成為現存元雜劇中唯一和《水滸傳》故事相符的一個劇本,成了小說塑造李逵形象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只可惜,單一的戲劇故事原本的人物性格底色,被小說中李逵更多的故事所遮蔽、淡化了,致使接受大眾在解讀小說的歷史積淀中形成的期待視野弱化了李逵形象中的可愛元素。
由此,我做出一個也許大膽的枉猜,康凱與康進之在李逵人物的塑造上,幾乎跨越了八百年時空而實現的因緣際會,是否就根于流淌在康姓人血脈里的崇德尚善的文化傳統?康氏圖騰和“康”字的含義,都凝聚著康姓人對安定、安樂社會生活的美好向往,而這又根植于康姓始祖康叔的德政傳統。據《史記》記載,康姓始祖康叔西周初期被封于衛(wèi),即能“明德慎罰”,“?;萦谑?rdquo;,贏得了“和集其民,民大悅”的德政美譽??凳暹@樣一種布德施惠的治國理念,貫穿于衛(wèi)國八百多年歷史進程,并滲透進綿延三千多年的世代康姓子孫的血液,凝聚為他們崇德尚善的共同人生價值追求。由于典籍的局限,我們無以考究康進之的生平(在此,特呼吁山東的康姓族人在家譜文化研究中尋得其身世線索,以補文學史之缺憾),但可以肯定的是,流傳于當地的那么多梁山英雄人物,流行于當時的水滸戲約有三十種,康進之唯獨鐘情于出身平民的李逵,個中必然存在著深層審美文化心理的相通。亦即李逵“原型”的性格特點所體現的人生價值追求,正好應合了康進之流淌于血脈中的崇德尚善文化傳統孕育的審美追求。今天,康凱在新版電視劇《水滸傳》里對李逵形象的理解與再創(chuàng)造,之所以能跨越時空,再次凸顯《李逵負荊》初創(chuàng)中人物“原型”的可愛元素,也根于同樣文化傳統的審美追求,因為文化的傳承是超越時空限制的,甚至會積淀為人的一種“集體無意識”。